作者:创小编二号    编辑:admin    2014-05-13    残障 

中国的盲人数量占世界盲人总数的18%,经过一整套特殊的隔离式教育体系,最后殊途同归,学的多半还是按摩。

一名高三盲生申请参加普通高考遭拒,理由是,即使让他参加,学校也没有能力培养。

“考完了还有问题呢,有没有学校愿意接收。”李金生从盲协那得到“安慰”:这些先驱者,总是要做点牺牲的。

2014年4月8日,王瑞和张鉴走出北京西单地铁站,要去教育部送锦旗和感谢信。王瑞是一个盲人,张鉴则是一个盲人孩子的父亲。

张鉴带着锦旗,上面写着,“盲人高考无障碍,教育平等现通途”。

在教育部人民来访接待办公室,王瑞将锦旗和感谢信交给了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,告诉他,这是盲人对教育部工作的感谢。

3月28日,教育部下发《关于做好2014年普通高校招生工作的通知》,提出,“有盲人参加考试时,为盲人考生提供盲文试卷、电子试卷或者由专门的工作人员予以协助。”

这一年,全国有1731万盲人,长期关注视障人教育公平的公益组织“亿人平”收集的信息显示,只有两位盲人考生报名普通高考。张鉴的孩子,是其中之一。

另一个考生是河南驻马店的盲人李金生,他没有来北京,但起着后方支援的作用。在驻马店的按摩店里,他将感谢信“每个字都字斟句酌过”。

执笔的是王瑞,同为盲人,她想为他们,也为更多盲人争取自己没能得到的权利,“在过去一段时间,因为种种原因,众多视障人士遗憾错过了参加普通高考的机会。”她坚持在信上写上这一句,作为大家的心声。感谢信上,还有其他99位盲人的签名。

盲人按摩、算命瞎子、大学生

向教育部送锦旗那天,张鉴的儿子张耀东,正在北京联合大学参加面向盲人的单招单考,专业是针灸推拿。

三年前,他和儿子就来北京考察过,校园里转了一圈,儿子说,这学校还没有我中学一半大,没看上。

如今,张鉴告诉儿子,不行的话,这学校还得上。说完了,他又觉得有些凄凉。

1996年,张耀东生下来没多久,张鉴就发现他的眼睛不对劲,眼珠子不大转。送去检查,儿子只有一只眼睛能看见,还只有0.02的视力。盲人分全盲和低视力,他属于后者。

现在,张耀东十八岁了,不借助放大镜,他甚至看不见自己写的字,他即将面临高考。

这一年,另一个参加高考的盲人是李金生,他和张耀东不同,他是全盲,一点都看不见,他今年46岁了,在河南省驻马店,针灸推拿,他已经干了十二年。

从网上得知李金生同样报名了高考,张鉴辗转和他联系上,希望能交流些经验。张鉴告诉他,当地招生办建议报考单招单考,但他们还是想试试普通高考。

前者是国家为盲人设计的进入高等教育的特殊形式,由招收盲人的大学单独命题单独考试,全国范围内具有招生资格的学校不到十所,最有名的是北京联合大学和长春大学,号称盲人中的清华北大。招收的专业有两个,一个音乐,但成本高,就业难,选择少之又少;另一个针灸推拿,俗称按摩。

张鉴说,他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去学按摩,他的孩子很喜欢中医,从小在家背医书,大学也想读医学。听到这,李金生就想,怎么这么巧呢,当年,他也是这么想的。

二十年前,青年李金生因为视网膜脱落,突然失明。他害怕这辈子就这么完了。愤怒和恐惧刺激得他在田野里横冲直撞,直到撞上铁路边的一根柱子,鲜血满头,才蹲了下来。

当年,李金生对盲人的印象,是火车站旁算命的瞎子,他们无家可归穷困潦倒。他害怕变得和他们一样。他想上医学院,但医学院的老师告诉他,望闻问切,“望”他就不行。他只好抓住唯一的稻草——参加自学考试获得同等学力。

为了获得考试资格,他上过北京,去过郑州,向各级教育机关、残联、自考办反映情况,晚上就睡在这些单位的大门口,他带着馍、白水、大蒜,背着被子,以及铺被子的塑料薄膜。

他还给当时的河南省副省长写了求助信,并幸运地得到了副省长的批示,“难能可贵自强不息,要用其所长”。后来,当地残联就找到了他,让他去学盲人按摩。

这样的抗争持续了十五个月,自考办终于答应让他参加考试,但方式折中,工作人员为他读题,他得在考卷上写汉字。中医的自学考试一共有十四门,李金生每半年考一门,凭感觉将字码成一行,考了四门后,却突然接到通知,中医的自学考试取消了。

长久以来,由于缺乏正常的社会上升通道,中国的盲人一直是生理和社会层面上的双重弱势者。

自考梦破灭后,李金生开始学按摩。如今,他的一双手粗大,手指与手掌都厚而宽,上面的老茧像厚厚的小肉球。摁、压、揉、搓、点、敲、剥,每一个按摩的诀窍都要手上的劲道,十二年下来,手指就变了形。

在河南省的按摩培训班,他碰到过来考察的大人物——时任中残联主席邓朴方。他记得邓朴方说过,“盲人不仅要参加自学考试,还要上高中,上大学。”12年后,他将这样的鼓励送给了另一个考生张耀东。

考上了也不会教

王瑞开始为盲人争取参加高考的权利,源于一条新闻,全国高考人数已经持续下降五年。当时她想,人家都不选择高考了,我们还没有参加的资格。

2013年6月6日,高考第一天,王瑞向全国31个省份申请公开2008年以来,参加普通高考的盲人人数,有不到10个省给予了回复,宣称该省还没有盲人参加过高考。

之所以选择2008年,是因为这一年残疾人保障法进行了修订,其中第54条规定,国家的各类升学考试,有盲人参加的,应当为盲人提供盲文试卷、电子试卷或者由专门的工作人员予以协助。

这比教育部2014年下发的文件早了近6年。当年,北京召开了奥运会和残运会,中国盲人协会主席李伟洪说,盲人高等教育的改革就是从这时起逐渐加速的。

这其中,也有盲人自下而上的推动。2003年,上海市有三名盲生通过单招单考的形式被上海师范大学英语系录取,实现了盲生进入普通专业的先例;2005年,三名北京市的“低视力”盲生通过放大试卷参加了普通高考。中国传统的盲人特殊教育,开始不断受到来自盲生和家长的冲击。

中国的盲人数量占世界盲人总数的18%,对这样一个庞大的群体,中国设计了一整套从小学到大学的特殊教育体系。适龄的盲生进入各级盲校,在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,大部分进入职业中专或者培训班,学习针灸按摩。少量的幸运儿通过高中上大学,虽然最后殊途同归,学的多半还是按摩。

隔离式的教育,将盲校和盲生与普通学校和普通学生区隔,以培养按摩师为导向的特殊教育,也与高考所代表的丰富的就业选择和教育资源切割开来。

从2011年起,中国盲协每年都主持召开视障高等教育融合研讨会。邀请学界、残联和教育部参加,希望就放开对盲生参加普通高考的限制达成共识。李伟洪记得,那时,教育部有两个顾虑,一是担心盲文涵盖不了高考的内容,二是对盲文试卷的制作和判卷缺乏经验。

“这都不是问题。”李伟洪说,如今,盲文符号的发展,已经使之可以表达大学阶段的知识,盲文甚至可以表现图形。而对于盲文的制作和判卷,盲协就可以承担。

这样的研讨会取得了一定效果,2011年底,教育部法制办表示,在新修订的《残疾人教育条例》中专门增加了一条,“残疾人参加国家各种考试,教育考试机构应该予以专门的安排”。

但第二年,一名青岛盲校的高三盲生申请参加普通高考遭到拒绝,教育部的理由是,即使让这个学生参加了普通高考,普通学校也没有能力培养盲人学生。

对此,王瑞有自己的理解,“如果盲人能参加高考,选择的专业和学校多了,普通高校就会自己来适应。”

“整个东北亚,可能就中国和朝鲜没有放开。”李伟洪说,其他的国家都早已在高等教育层面,实现了盲生和普通学生的融合。

联合国《残疾人权利公约》每年都会发布针对缔约国残疾人权益保障状况的报告,2012年度,对中国的建议是“将投入特殊教育系统中的资源重新分配,以推进在主流学校中的融合教育,以此保障更多的残疾儿童能够接受主流教育”。

青岛盲校高一年级的黄美敏在听老师讲解物理题目,他们这年级是该校最有希望参加普通高考的年级。 (南方周末记者 麦圈/图)

“这难道不残忍?”

从小学到大学,王瑞经历了一整套面向盲人的特殊教育。

1984年出生时,她的一只眼睛还有着0.1的视力,随着视力越来越差,父亲将她送往了当地的盲校,那是一所九年制的盲聋哑合校。学生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住校,从小就被封闭起来,盲生、聋哑生凑在一起,盲人看不见,聋哑人说不出,王瑞记得大家经常打架。

从小,盲生就被告知,以后要靠什么养家糊口。小学体育课,老师要求大家做俯卧撑,理由是这样以后按摩才有劲。

孩子们的理想,很快趋同了,到了初中,老师问大家以后想做什么,男生们便起哄,“娶媳妇开按摩店啊”。

初中毕业时,整个学校只有三个学生选择读高中,王瑞是其中之一。既然读了大学还是做按摩,为什么不直接去学技术?当年,王瑞问她的父亲,父亲只是让她要多有些希望,“说不定以后能学别的呢?”

2000年,带着这样的希望,王瑞来到了青岛,这里有全国第一所盲人高级中学。

1993年,长春大学已经开始招收盲人大学生,但中国还没有面向盲人的高中教育。为了补缺,青岛盲校高中部在匆忙中上马,第一期只有八个学生。直到这时,中国的盲人特教体系,才宣告完善。

王瑞来读高中这一年,青岛盲校高中部进行了扩招,每一年级两个班,二十来个学生,这一规模一直保持到现在,已经是全国在学人数最多的盲人高中。

葛玉萍是王瑞的班主任,她说,这里是唯一一所课程设置与普通高中一模一样的盲人中学,没有按摩课。

葛玉萍大学毕业后来到青岛盲校,其时正是1993年,高中部刚刚成立,没有课本,老师们自己动手,将普通的课本翻译成盲文,上一课翻译一次,制作成盲文教材发给学生,三年滚动下来,才凑齐了一套盲人高中的课本。

语数英、理化生、政史地,所有普通高中该开的课,学校都有了。

学生来自全国各地,有全盲的,也有还能看见一点的“低视力”,他们被排除在这个国家的普通升学体系外,他们的目标同样是读大学。

“我们的学生,已经是全国盲生中最优秀的那一批。”葛玉萍说,每一年,学生们通过单招单考上大学的比例,都能达到95%以上。

王瑞的课余生活,有了更丰富的内容,青岛的大学生志愿者来为他们朗诵小说。盲生们借机想象大学的生活,她记得,那时最流行的是《第一次亲密接触》,理科宅男和舞蹈女神的爱情,成为更多可能性的象征。

虽然学生们也知道,他们中的99%,不会成为工程师,不会成为舞蹈女神,只是按摩师。

“第一名和最后一名,还是上同样的大学,学同样的专业。”葛玉萍说,学习好的学生,到了后来就会觉得没劲。

她能做的,只是建议他们更乐观地看问题,“做一个综合素质高的盲人按摩师,难道不好吗?”

现在,学校在高一开设了职业与人生规划课,引导学生正确看待以后的工作。老师会让学生先提,提自己想做的工作,当孩子们的想象天马行空,老师就会引导他们,让他们意识到哪些才适合自己。

“这难道不残忍?”王瑞感到难过。从失明的那刻起,几乎被注定的按摩师之路,成了他们的人生天花板。

2014年4月29日,青岛盲校,一节高一地理课上,一个盲生这样解释人口迁移,“我来自宁夏,我从宁夏来青岛读高中,为了能有更好的出路,这就是人口迁移。”

总是要做点牺牲

早上八点钟,李金生坐在电脑旁,老师正在给他讲题。老师是一位志愿者,每个周末来辅导他高中语文。

这是个星期天,离高考还有一个月,复习的方式是直接从试卷入手。昨晚,李金生做完了一套2013年安徽高考的语文试卷,老师和他对答案,顺便传授他做题的技巧。

李金生失明已经二十年,但这不妨碍他使用电脑。

他用电脑复习,通过读屏软件将文档中的字读出来,甚至不用打开显示器。他会五笔输入,这比用盲文快很多,盲文靠摸,不同的点组合成拼音,摸得慢。打字的话,李金生只用摸熟一副键盘。

他希望用电子试卷参加高考,这不是一个容易解决的问题。在他之前,河南省从没有盲人参加过高考,2013年底,当李金生来到户籍所在地驻马店市确山县报名时,招生办的工作人员一开始拒绝了他,告诉他没有盲人用的试卷,更别提电子的了。

“电子试卷比较困难”,李伟洪曾和李金生联系过,读屏软件目前还读不出数学公式和图形,知道结果可能并不能让他如意。

张耀东的情况没有这么复杂,他能看见一点,这让他可以使用大字体的试卷。

和一般盲生不同,从小学到高中,张耀东是在普通学校接受的教育。他的母亲是当地一所中学的老师,这给了他们便利。

张鉴考察过当地的盲校,当时心里很不舒服,“他和正常孩子本来就不一样,降低了标准去培养,那还能成才吗?”

从一开始,张鉴就让他的孩子离这种特殊教育远一点。

“张耀东的例子表明,在普通学校,盲人也可以做得很好。”王瑞曾和他聊天,发现张耀东有着一般盲人没有的自信。她感到,这是因为和普通孩子一起长大,张耀东实现了“融合”,而不是像其他盲生那样“被隔离”。

张耀东和他的家人为此付出了成倍的努力。即使坐在讲台边,张耀东还是看不见,他靠听和强记来学习,人家花一个小时就能明白的,他若是没记住,就得用上数倍时间。十多年来,每天下班后,母亲的时间就属于儿子,做题都是张耀东口述,母亲誊抄。下岗后,张鉴每天接送儿子上下学。开始的时候,他骑一辆自行车,儿子放在后面,后来儿子越长越高,越来越重,他老了,踩不动了,父子俩就一起赶公交。

学校也习惯了这么一个特殊者的存在,临到考试,会为他准备专门的大字卷,让他带上放大镜。

学习之余,张耀东展现了超乎寻常的精力,他自学了英语、日语,拉得一手好二胡,还背了医书,梦想当一名大夫。

“他们告诉我,不会接受我当学生,那时候,我才意识到,真可能只能学按摩。”张耀东说,直到半年前,他才惊觉危险的存在。

那是2013年11月,张鉴带着儿子来到北京中医药大学,询问学校是否有招收他的可能。其实这已经是第二次了,招生办还是拒绝了他们,建议张耀东去专门招收盲人的学校。

2014年3月份,甘肃省教育厅同意了张耀东的高考报名,张鉴又有了新的担心,儿子能否顺利地答题。

他听从了王瑞和李金生的建议,向甘肃省教育考试院寄出了申请信,希望在高考中提供便利:延长考试时间、提供大字号试卷、单独考试以及携带电子放大镜。后三项考试院已经同意,延长时间的请求却被拒绝。

张耀东的试卷从来做不完。他的视力太差,看题的时候眼睛就要贴在桌子上,他的视界太窄,一个字一个字地啃,需要花太多时间。另一个问题是书写,他写的字自己都看不见,一横一划,全是凭感觉,对不熟悉他笔迹的人,辨认将是一个极大的挑战。

现在,张耀东每天通过大量做题来提高写字速度,同时练习让书写更好辨认,从早上六点半忙碌到晚上十二点,以前,张鉴不允许儿子这么长时间用眼,生起气来,会把他的书撕掉。但现在,他什么也不能做,“把这个试考过去再说吧”。

“还是不行。”张耀东承认,练习没什么起色。2014年4月,他听从了父亲的建议,参加了面向盲人的单招单考,做最坏的打算。

张鉴曾找到盲协,希望李伟洪能代表盲协出面,和教育部再争取一下,李伟洪劝他先考了再说,“考完了还有问题呢,有没有学校愿意接收。”

几年前,北京中考有过先例,盲生考过了考试,却没有学校愿意接收。李伟洪说,对于他们这些第一个吃螃蟹的人,这个可能同样存在。

“我强调盲人参加高考的权利,在于高考是承上启下的,向上,代表了高等教育盲人有更多可能,反过来,高考也会刺激基础教育,如果考得都一样,那么特殊教育与普通教育也就有机会实现融合。”王瑞说,张耀东的身上,显示了这种可能。

倒是李金生,得到过更实际的答案,盲协也曾告诉他,他们这些先驱者,总是要做点牺牲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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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文转载自南方周末 作者:南方周末记者 张瑞 南方周末实习生 张维 岑欣杭  

发自:河南驻马店、青岛 

原文链接:http://www.infzm.com/content/100465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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